“你在，永远是春天”系列——秋分篇：最美的收获

八月小，初五日。秋分。雷乃收声。

随着年岁渐长，人会开始喜欢秋天。比如我现在就觉得，秋天的累累硕果，比春天的姹紫嫣红好看多了。

秋天代表着收获，谁不喜欢收获呢？我已经快五十岁了，步入了人生的秋天，经过了春天的播种，夏天的耕耘，现在应该迎来秋季的收获了。

而我在大半生的人生历程里，收获了什么？如果要一一细数的话，我对我现在的一切没有什么不满意的：我在一个垄断性国企里做中层正职，年薪二十万；妻子在一个重要的政府部门上班，受人尊重；儿子自幼聪明好学，现在在加拿大留学，前程光明。

一个山沟里的穷小子，经过近三十年的打拼奋斗，终于在这个繁华都市里赢得了自己的一片天地。也许，对我的所得，我应该心存感激和珍惜才对。

不是，不知道为什么，在这个秋天里，我突然觉得心情有些低落。是的，我收获了很多，可太多的收获是以物质化的形式来体现，比如我的大房子，我的好车，我丰厚优裕的生活。可是，这些并没有让我的心灵得到多么大的快乐和满足。我总觉得这并不是我最想追求的东西。

我知道我是在自寻烦恼，可是这种情绪总是摆脱不了。

所以，当老家的堂弟让我到他那里去住几天时，我欣然应允。一年的年假还没休，正好去散散心。

我的老家在离城二百公里的一个小山村，那里山清水秀，民风淳朴。不过由于父母过世得早，大部分的堂兄弟也都在城里安了家，所以我很少回去。

回老家的时候，正是秋分。“秋分白云多，处处好田禾”。那真是一个好天气，天高气爽，白云朵朵，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，棵棵玉米腰里斜插着两三个大棒槌，不经意间流露出藏不住的排排金黄颗粒。我沉醉在这个山村秋天的美景里。

下午的时候在村里闲逛，感受难得的清闲时光。在一处院落大门前，我看到停着一辆奥迪A6。这个小山村里还有这么贵的车，这是谁家啊？正寻思着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。我刚要离开，那人突然问：是叶老师吗？声音里有犹疑、惊喜。

“叶老师”这个词，让我也一阵激动。对我来说，这可是个久违了的称呼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，高中毕业后的我，在附近的一所小学里做代课老师。但我只做了一年半的老师，就通过亲戚招工进了城。算起来，已经有二十多年没人叫我“叶老师”了。

可是，眼前的这个男人，我实在认不出是谁了。也难怪，我离开学校的时候，最大的学生才十一、二岁呢，现在他们都成青壮年了，我当然认不出来。

确定我就是他的“叶老师”后，男人更兴奋了。“我叫陶建设，你不记得了吗？那年我摔断了腿，你背着我上学放学，一直背了我半年…….”

啊，我记起来了。这个陶建设，是我教过的二年级的一个学生。那年秋天，他不小心掉到沟里到把腿给摔折了。镇医院的大夫说，至少要在家里卧床休息半年。按说这种情况办理休学手续就可以了。他不愿意，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他比一块上学的伙伴们矮一级了。不过，他母亲常年有病，父亲早出晚归忙地里的营生。妹妹还小，谁来接送他上下学呢？

我去他家的时候，他在家里正哭得厉害。看着这个小男孩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，我做出一个决定。我跟他说：以后就由我来背你上学放学。

如果你在三十年前到过我们这里，就知道，我要兑现我的承诺有多么艰难了。这个山沟沟里，几乎全都是陡峭蜿蜒的小路。由我们村到学校，有二十多里路，平常要走半个小时，更何况背上多了一个几十斤重的孩子。这可真是一个重体力劳动。

不过，那时候我年轻，不仅有热情有力气，还把“老师”的职业看得无比崇高，我爱我的学生，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去帮助他们。

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有半年多，陶建设的腿彻底好了，才把我给解放了。又过了半年多，我离开了老家，和这里所有的学生都断了联系，包括陶建设。倒是母亲还健在的时候，我回家会听她唠叨起陶建设的情况，说他多么有出息，考上了大学，还留在了省城，我听了，也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。说实话，这些年来一直忙碌奔波，对我曾经教过的这些学生，真的感觉是太遥远了。

没想到，会在今天见到他。晚上，陶建设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到我堂弟家，非要让我收下，我看了看，基本都是价值不菲的保健品。陶建设说：不知道今天能见着老师。这些东西本来都是买给我父亲的，现在正好孝敬给老师。在我心里，老师就跟我父亲一样。

说实话，陶建设的热情让我觉得了吃惊和疑惑。我不就是背了他半年嘛，至于这样感谢我吗？甚至把我和他的父亲相提并论。

陶建设还带了一箱酒，说今天一定要请我喝一次酒。我看了看，酒的名字叫春开窖。陶建设说：我父亲特别喜欢喝这酒。每次回来都给他捎两箱。可是今天请老师喝这个酒，还有一层特别的含义。它代表着春天播种，秋天收获。就好象老师这个工作，老师在春天里播下了种子，在秋天里就会收获满园桃李。

听他这么一解释，我也觉得了这酒的寓意真好。可是，这番话又让我非常惭愧，我不过才做了一年半的老师，在教书上实在没什么成就，哪里谈得上“在春天播种”，更称不上“在秋天收获”了。

可是陶建设的盛情让我难以推却，这酒也确实好喝。你一杯，我一杯，不一会儿，两个人都有了醉意。

陶建设说：老师，你记得那年冬天你背我上学的时候，下了雪，你摔了一跤，把脸都摔破了吗？

我说：我当然记得。现在我的额头上还有一个小疤呢。

陶建设说：我后来有好几次摔跤，每次要是往前摔的时候，我都会用手撑地，这是一种本能，人遇到危险的时候，都会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。这种本能反应都是不能抗拒的。所以，我一直不明白，您当时为什么不用手撑地呢？

为什么不用手撑地，因为背上还有个你啊，要是我手一松，你就摔下去了。你的腿不能再次受伤了——我在心里想着这些，可是并没有说出来。

陶建设兀自说下去：后来我有了孩子，有一次，我背着他下楼的时候，也是往前摔了一下，可这次没有用手撑地。因为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，就是千万不能让我的儿子摔着。所以尽管我的脸擦着地生疼，可我还把他紧紧背着，手动也没动。

说着，陶建设眼圈红了：就在那一瞬间，我知道了，还有比本能反应更能主宰人的东西，那就是爱。我也终于明白了，您当时为什么不用手撑地，因为您对我的爱，和我对我孩子的爱一样深。

说完这些，醉醺醺的陶建设站了起来，端着一杯酒非要和我碰杯。他说：老师，您在春天里种下了爱，就会在秋天里收获爱。我喝了这杯酒，就表示我会一辈子爱您敬您。

我还能说什么呢？我把我杯里的春开窖一饮而尽，醇香的酒里有一丝咸味，那是我偷着掉下的泪。

在那一个晚上，我喝了几乎有一斤的春开窖。我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明亮和自豪，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满足。这份收获，比我收获的金钱、权力、地位，更为珍贵和难得。我终于明白了：最美的播种是播种爱，最美的收获也是收获爱。

步入人生的秋季，我选春开窖。因为，这是收获美丽的酒。